科林

臂彎裏的人在熟睡。

夜裏最後的折騰，恨不得生長到彼此身上，一刻也不分離。

她安靜睡下的時候，會帶動人的心一並沈靜下來，從火車上初見就是這幅模樣，像世界的紛擾吵不到她，而她的美好不會被摻雜半分。

我一遍一遍看著這幅皎潔無暇的臉龐，輕輕摩挲她的臉頰，永遠不會厭倦。她時常會在夢裏嚶嚀，她不知道，那些囈語是平日裏沒有顯現出來的恐懼。她一向來不想讓人過多擔心或者察覺她的情緒變化，她會緊緊抓著我的手，仿佛我下一刻就會離她而去，所以她連睡覺也牢牢牽制著我的心。

我最後一遍親吻她在囈語的那雙唇瓣，在眷戀濃重之前即刻遠離，否則就會情不自禁地再次吵醒她，像方才那樣。

她也很疲倦了，只是知曉明日將要再次分離，所以有些瘋狂地任由自己一起沈淪，綻放在這個充滿引誘和美麗的夜晚。在有些時刻我會失控地想要將時間緊緊留住，好讓她能夠嵌入我的骨血裏，但是我不得不離開，即使有萬分眷戀和迷醉。

她在嘗試治慰我，我能夠感知到，這個女孩，她忽然闖入我布滿瘡痍的生命裏頭，她用所有輕聲柔語在撫慰我所失去的東西，她讓我開始暢想未來。

我曾經的執念，就是要將身軀奉獻給雅各布、卡羅萊納，我設想過，也許有一天我會死在任何一次的叛亂之中，被不知名的人背叛殺害，死在一個我沒有想過的地方、或者任何一個衛兵的刀下。我從來沒有懼怕過，我會見到我的父親和母親、我會見到安娜、我會見到弗朗西斯、我會見到馬克鐸、我會見到麥頓……我會見到奈傑爾。

但是我沒有，我依然活到了終將最後一刻，即將面對最後的戰役，但是我忽然想在這些鬥爭後頭延續未來的生活……

那裏會有美麗的花園，有歡聲笑語，會有孩子的嬉鬧聲，孩子會在她懷裏撲騰……

她會是所有光圈籠罩聚焦的中心，站在那裏，展露笑顏，牽上我的手，是我最後的終點。

她依然睡得很安穩，我將臂膀從她頸後收回，將她輕輕擱置在枕頭上，烙印在她眉尖。她是個堅毅的女孩，她甚至沒有和我說起那兩日的經歷，也沒有特意展示她的恐懼和傷痕，她回到我的身邊，將我的心臟歸回原地，完好無缺地填補回來。

今日註定是個不眠夜，一如多年以前我們將上位者推上寶座，那夜所有的歡聲笑語被血流成河統統覆蓋。

威爾斯堡從來都不是這個色調的，我很清楚。因為女主人喬伊斯最喜歡亮堂的燈火，她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一定都要為它們置上香薰和燭臺。黑夜到來之前絕不會被黑暗吞噬，因為有燈火通明，也有歡聲笑語。每一條廊道我甚至都還記得，因為出嫁前在她每一次來找弗朗西斯的時候都會捎上我們，然後我們會開始在這偌大的堡壘裏玩起捉迷藏。

如果讓你來猜，科林、安娜、奧提斯以及卡爾，他們當中誰會是潛藏到最後的高手？

事實上這是個不用過多思考的問題，因為這是他的家，他當然知曉哪一個角落最可以不被別人發現。他贏了很多次，卻沒人知道他每一次躲藏在什麽地方，因為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終於在一次，晚餐時間就快到了，城堡裏所有仆人都找不到他，奧提斯懊惱地看著我，該死的怎麽辦，這個臭小子。

安娜忽然跑到了我們面前，說我知道他在哪裏，其實我每一次都知道。他偷偷躲藏的那個角落，是一個守衛兵偷藏酒罐的場所，借由每一次躲迷藏的時候，他會跑到那個位置，一邊等待他人找到他，一邊偷喝酒罐裏的葡萄酒。

月光照舊打在這個角落裏，讓光影一丁一點描繪石墻邊的人影和地面上歪斜傾倒的瓶罐。

“就知道你在這裏。”我看著他說道。城堡裏外頭所有酒水和肉湯還在供應，男人完全不疲憊地在豪飲和享受當下。“我以為你至少會在這個夜晚和你的士兵們喝上最後一杯。”

“誰說我沒有？”他轉過來看了我一眼，手裏拿著酒罐，“他們都喝不過我，早就歇菜了。”

我走過去，坐下在他身邊的位置，順勢為自己倒上一杯，“我可不會那麽快歇菜。”我舉起杯示意他，將杯子裏的酒喝光。

陳年醇酒，就知道自己收著好東西。

他自顧喝酒說道，“捉迷藏的藏身處一旦被發現，就再也不是一個好去處了。”

“至少那個角落不會再被遺忘。”我說。

“明天世界開始大亂了。”他忽然說，“我可以知道你心裏的計劃嗎？”我的心思從來沒有逃脫過他的眼睛。

我咽下口中醇厚的酸澀，“你願意幫我帶她回到奧特蘭多嗎？”

他沒有發火，真是出乎意料，卻也是在意料之中，只靜默一瞬，甚至還有心情輕聲調侃，笑了一聲道：“你他媽以為你是弗朗西斯嗎？”

“明天城裏會有多亂，你不會不知道。威爾斯堡遲早會被攻破，任何一個人民當中都會有潛藏遺落的保皇黨，她在哪裏都不會安全。”在那段混亂裏，不會有人能夠時刻分瑕保護她。任何一個雅各布的成員都有可能會被埋伏，死在不知名的保皇組織下，以不經意卻最殘忍的手段。

我不能賭上這分風險，一丁點也不能。

“我欠你一條命，卡爾。”我看著他的眼睛。

他靜默了一瞬，笑了一下，“你不怕我搶走她嗎？”

我也笑了。

“我一樣信任你，卡爾。”

“你這句話著實在道德綁架我，科林。”他笑著說，這是他第一次像以前那樣，直呼我的名字，不再是帶著憤恨的連名帶姓。

“你將她送到火車站，尤金會在那裏接應她，把她送回奧特蘭多。”

他晃著杯子裏的液體，有些自嘲地說道，“每一次答應別人之前我都忘記提自己的訴求，這樣讓人覺得我好像挺好說話的……”

“我可以幫你這個忙，”他說，最後擡眸看向我，“但你最後得他媽活下來，科林。”

明天充滿未知，但是在這個當下，我發現我們好像又回到了當初的時光，在弗朗西斯還未逝世的那段日子裏。有連結在重新愈合，帶出激昂澎湃的克制。

好半晌我終於回視他的眼，碰上他的杯子，應聲道：“好。”

“你也一樣。”讓枷鎖在明天得到束縛之前，重歸於好，將一切東西。

“抓到！”墻角裏忽然晃出一道高大的影子，來人隨即不高興了。“好啊你們兩個！躲在這個破角落裏偷偷喝酒。”

“明明我才是被打攪的那個。”卡爾乜了他一眼。

他自然而然地拿過他手裏的酒瓶，對嘴就喝上。

“媽的，你想喝自己去拿。”卡爾即刻爆粗，奧提斯將酒瓶還給他，他嫌棄避開，“誰要喝你喝過的？”說著又拿過腳邊新的一瓶。

奧提斯猛地一口氣將酒喝光，他重重將瓶子摔在地上，笑著說道，“上一次這樣是什麽時候了啊？”

卡爾在一旁酸他，“八年吧，自己也不看看自己老成什麽德行了。”

“是呢是呢，誰也沒有想到威爾斯堡的小羅維特先生八年以前最喜歡的游戲還是躲貓貓，我可以現在走到軍事臺上就這件事大聲說出來，讓所有雅各布男人知道！”奧提斯說。“看你還怎麽混哦。”

卡爾一腳掃了過去，“閉嘴吧你，話癆。”

我自顧沒說話，看著眼前兩個幼稚鬼開始像以往那樣互相攻擊起對方，直到奧提斯一巴掌從後頭扇上我的腦勺，“笑笑笑！笑屁啊笑！”卡爾趁勢抽走我身下的板凳，我哐當一聲坐到了地上。

他們像多年前那樣，默契地站在那裏大笑，別說是人，就連肌肉也有記憶，撐著我站了起來，一刻不停緩加入了那倆人的戰鬥。

我們滾打在了一起，撲倒在圍欄外的空地上，在這片堡壘不再寂靜的角落裏，充斥著男人的大笑，那感覺就像回到了安娜帶我們找到了因躲在這裏偷喝酒最後呼呼大睡的卡爾，我們捧著肚子站在那裏，笑聲響徹雲霄。

最後奧提斯像只大熊一樣，以一己之力狠狠壓著我們，明明他完全就笑得眼睛快要看不見了，卻還是說著最肉麻惡心得像是要永別的話。

“記得活著回來噢，各位小寶貝們，奧提斯會給你們一人一個小香吻，沒有回來的人都是小孬孬，奧提斯會生氣氣噢！”

卡爾一腳踹翻他在上頭的軀體，“惡心死了你！這句話留給你的公主殿下吧！”

我們趁勢哈哈大笑，依然是在這最後的時刻。

我覺得我們的和好沒有來遲，如果所有的一切才像是要開始的話，至少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開端，至少最後的這場戰役打響之前，我始於愛人的相貼，終於兄弟的擁抱。

……

我會帶領騎兵攻下皇城，奧提斯會伴著賽琳娜殺入多芙宮，傑米與其他軍師嚴整以待。

卡爾會加入騎兵戰役，在他將斯嘉麗送到尤金手上的時候。

她最後一次告別我，將所有激動無法言表的狀態藏在她面向外人平靜的情緒之下。

“我不喜歡這個計劃。”她有些克制地說道，但她明白我這麽做的理由，只抓著我的手。

“你回去奧特蘭多，只有確保你安然無恙，我才能夠無所顧忌。”

她沒有說話，最後悲傷地看向我，說：

e back to me， Colin Nottingham.”

她的眼淚是我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而只有這個最柔軟的區域被保護覆蓋，我才能去迎戰。她反覆對抓著我：e back to me.”

“在一切結束之後，我會去找你，”我摸上她的臉，“我答應你。”

而後，在盈光爍亮的眸子裏，她對我點了頭。

她最後一次擁抱我，我忍不住將她抱起，抵在墻上，放縱自己最後一次輾轉在這雙柔韌的唇瓣之上，她的手抵在我的盔甲前方，一丁一點地在撫摸我的心口，用力地迎合著最後的相觸。

直到我們不得不分離，額頭相抵，我們氣息交纏。

“去吧。”她喘著氣說，“諾丁瀚家的孩子。”

我將她抱上了她的馬匹，松開了最後一次與她相握的手。

……

雷吉埃蒙特私自潛藏的軍隊不比桑德領少。

“也難怪桑德領根本就不入他的眼。”傑米說道。

今早在戰役打響之後，十萬密集方陣的皇家步兵正面朝嶺谷裏洶湧進攻來，事實上，在這樣廣闊的平地上，這樣的軍隊並不占有任何優勢。

眼見黑壓壓浩大的兵馬頃刻間隨著戰壕裏的引火物化為灰燼，卻換不來一絲心裏的暢快，只有心上的悲涼被所有血紅火光彌漫覆蓋。

在下一批人馬再奔襲威爾斯堡之前，我們不會再一味防守。我們不再守著這一方陣地，我們要到達皇城，拿下那裏。

“準備好了嗎？”我看著身旁馬上的謝伊，他前所未有的堅定。“嚴整以待。”

我不記得那一路所有廝殺的進行，所見之處都是傷兵死馬遍布在每一條路上，皇城的兵馬橫屍在地上，再由新的一批馬蹄踏過那一汪汪鮮血集結的水眼。雅各布的兵馬也無可幸免，從威爾斯堡裏一直到皇城這段路中間，我們合蓋上了一雙雙任務已經完畢的眼睛。

昨日還在豪情壯志的鐵血將士們，他們毫無膽怯地往前沖鋒，陷陣於靈魂終結的場所。你還來不及咬牙悼念這些死去的犧牲的魂魄，只有堅持到最後才對得起他們揮灑戰場的鮮血。

“雷吉埃蒙特現下在哪裏？”我隨意挑了個敗兵問道，他們垂下喪氣的頭顱，灰頭土臉地說出了一個地點。

傑米在最後離開對他們道：“他們根本不在乎你們的死活，你們敗下了，他再派出新的一支軍隊。再被剿滅，新的一支隊伍再次踏過你們兄弟屍骨未寒的軀體。”我們將破敗的場地和空間留給了他們，他們有的捧著殘肢斷臂，有的悼泣失去的夥伴。

“這樣盲目地追隨，真的是你們想要的嗎？”

“你們的排兵布陣根本就沒有經過嚴密的策備以及籌劃，”一字一句烙印在他們的心上，“你們埋頭往前沖，他們卻沒有佈下任何一個可以讓你們抵擋防備雅各布裏埋伏的三三兩兩弩-箭手陣仗。”

“這樣的對弈，註定以失敗告終。”

皇城區人民看著雅各布踏入皇城街道的那一刻，他們依然躲藏在屋內，房門緊閉，死寂灰默。

第一個踏出屋子的，是一位老者，他走到了我們面前，雙手高舉。

“無堅不摧的雅各布士兵。”他帶領著說，人民開始逐漸踏出屋子，他們開始和老者一樣高舉雙手。

“無堅不摧的雅各布士兵！”他們說，展示自己不配備任何武器的雙手。他們留下了眼淚，讓開街道，為雅各布通行，他們俯趴在地下，親吻身前的土地，開始哽咽禱告。

似在這一刻，他們開始真的相信烏雲要被驅散，殘暴的人都要被殲滅，曙光要如願到來。

外頭猶如地獄，多芙宮樂曲高奏。

雷吉埃蒙特的為人毫不吝嗇體現於他做事方針上，眼下所有皇城兵馬全數繳械投降，大殿內依舊詭異進行著一場歌舞盛宴，直到血腥彌漫的風雨席卷金碧輝煌的琴音珍饈，所有大臣爵子向外閃躲，跪地求饒，他依然坐在主位之上，捧著殘骨鑄造的華麗酒盞自酌自飲。

“終於在有一天，卡羅萊納被野蠻人全數占領了。”他平靜地說。

“你的人都投降了，他們決定不再追隨不顧他們死活的上位者。”

我將他從座位上拖出來，他不得不撕下最後的冷靜和偽裝，如垂死前的魚扔在如同案板的珍饈填充長桌之上，不值得保留任何最後的尊嚴，

“都結束了，雷吉埃蒙特。”我看著他，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真不愧是諾丁瀚家的孩子……”

“可我臨死之前還只想著你的海思丁姑娘呢……”他意圖咬斷自己的舌根，我壓制他的下巴，讓他無法得逞，看著他道，“你會成為歷史，但無人記載，你的骯臟事跡會被世人唾棄……”我平靜地看著他，不再付諸他任何值得相對的感情。

“你死不足惜。”

我高舉手中的佩劍，如砍倒在我的父親頭顱之上的那把利刃，所有我失去的家人和朋友，我將在這一刻全部還給他……

他的頭滾落在了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個毒瘤般可恨的人，死的時候居然是最安靜的，他沒有鮮血四濺，沒有過多皮肉虐待，他如同一張薄弱的紙，毫無跡象的終於被撕碎，但是他從來都不能被低估，如同狠角色的他將體內最後一絲陰險伎倆全數奉出，他依然做到了……

我低下頭，拔出了腹中的燭臺，將持劍的手垂下，望著身旁大驚失色的謝伊和傑米以及一眾士兵，我沒有說話，緩緩呼出氣息，踉蹌後退，踢到了滾落的頭顱，腳尖下被流水般的紅色液體絆著。

腹中剮出了一口泉眼，讓所有筋脈失去知覺，在掠奪所有呼吸。

我只知道我疾步闖出了大殿，攀上了馬，我記得火車站的方向，我要見到她，去他媽胸膛和腹部要撕裂我的疼痛，我只想看見她。

眼前所有景象都在晃動，也許這個時候有漏網之魚保皇忠心耿耿的人會發現我，他們可以任意汲取雅各布科林的性命，就在此刻，非常容易。

可我只要見到她。

痛痹不再支撐我的身體，我像破敗的葉片從馬背上摔落。

我仰躺在地面之上，看著日光照耀在天空當中，原野之中的氣息是那麽地濃烈，讓人感知不到濃烈的痛處，和流淌的血液。

一片白如羽翼的雪花忽然飄到了我的面上，我睜著眼看上方徐徐落下的每一片白瓣。

下雪了。

在初冬到來的那一刻，所有萬物像重獲新生，回歸到了新的狀態，周而覆始地出生和死亡。

卻是最安靜的。

在一片蒼茫靜謐之中，我如願見到了那道心念的影子。

她從遠處漸漸地跑到了我的面前，就在我身子上空……

她俯著身子難以置信地捂上了嘴巴。

那樣子是準備要哭了吧？

我對她露出了笑。她張著嘴，痛苦地哭了出來，跌在了我的身邊，她摸上我淌血的位置，找到我的手攥緊，你會沒事的，她在說，止不住的眼淚，像綿延不絕落下的雪花。

所有映入眼簾的事物都被放緩了動作。

她慌亂地在哭喊，流著淚在看我，科林，她不停地叫我。

“科林！”

我看著上方那張皎玉雕琢般的臉龐。

上帝啊，伱給了我這麽漂亮的一個女人。

她微微搖著頭，抓緊我的手，任由淚珠徜在白茫雪花之中。

尤金趕到了她的身邊來，卡爾也帶著人過來。

這裏實在是太嘈雜了，我有些疲憊，可是她就在眼前啊。

她摸上我的臉，不停地叫喚著我，不要閉上你的眼，科林諾丁瀚，她說。

我愛你。我對眼前的女孩說。

她的哭聲就在耳邊，她不停觸碰我的心口，不停搖著頭。

這還沒有結束，科林，她說。

我讓尤金將她帶離，她奮力掙紮著，哭喊著，要粉碎我最後一絲靈魂……

我轉過頭去，覺得置身於一片白茫綿軟之中，白皙的雪花密布在了我的眼前，遮蓋了我的視線，遮蓋了她的身影……

我再看不見她。

終章

斯嘉麗

在所有順當華麗的奏章裏都會難以控制地出現紕漏，急促揚起再落下，在錯誤的位置戛然而止，格格不入的厚重突兀打翻了在那之前所有的利落以及美好。

“是右邊的黑鍵噢，不是左邊的，你一直沒法記得。”我再一次輕聲提醒她。這已經是小家夥第三遍在同一個位置彈錯了音符。

她沮喪地趴在了琴鍵上，不過還是小心翼翼地沒有碰觸上去，否則就會壓出更加燥郁的混雜琴音。她有些喪氣地嘆出一口氣。“我覺得在彈鋼琴這件事上我根本就不行。”

陽光打在她黑色卷曲的發尖上，俏皮的睫毛微微翹起，轉動著下方古靈精怪的黑色瞳孔，卻說出最人小鬼大的話。我忍不住敲上她的小腦袋，她立馬捂著頭坐起，然後重新直起身子，將手擺放回琴鍵上。

悠揚綿長的琴音開始從粗短靈活的小指尖溢出，她認真的神色真的好可愛，我忍不住彎下身伏在琴蓋上靜靜端詳她。

一曲終了，沒有任何失誤發生，我拍起了手，她站起來拉起裙擺，小小的身子優雅地屈膝蹲了一下，我們忍不住相視而笑。

門邊傳來敲門聲，力道之小像有些不忍打斷。看向來人，小家夥立即揚起飛裾的裙角朝門口的人跑去。

“媽媽！”來人低下身子讓她撲進懷抱，表妹Riley牽起女兒的手，“看來你只有到了丁達克莊園裏才有超凡的鋼琴水平噢。”她看著小家夥道。

“那是因為小疤比喬安娜老師厲害多了！”小家夥胡說八道。

Riley看向我，狡黠地眨了眨眼，“不然以後就叫小疤來教你鋼琴好了。”

“好啊！”

我忍不住打斷這對母女越來越跳脫的談話，笑著說：“時常帶珍妮過來玩吧，有孩子這莊園才不會那麽安靜。”

“等米婭的寶寶長大，還愁沒人鬧騰？”Riley打趣道，這話像提醒了腳下的小家夥，“我要去看小寶寶！”小珍妮過來拉著我的手，另一只手牽上Riley，往三樓的嬰兒房去。

米婭每個周末都會將寶寶帶回丁達克莊園，畢竟那是克萊爾第一個小外孫女。寶寶在冬日出生，取名叫歐文，是卡羅萊納著名商賈帕特莫爾先生的第一個兒子。

他的出生，伴隨著這片王國在那個季節裏的一場狂歡，百姓們擺攤不收錢，所有物品都半價，各種嘉年華不間斷舉辦，為了慶祝新女王登基、卡羅萊納換血的成功……

嬰兒的臉是最柔軟的存在。他熟睡的時候是恬靜乖巧的，醒了之後依然是安安靜靜的，只會轉動著烏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觀察這個世界。他的性子完全就是遺傳了米婭，多好，眾人都說，米婭的寶寶遺傳母親的性子是最好的，但是布裏安娜的話，眾人異口同聲說最好還是不要了吧，照她那樣鬧騰的性子，孩子哭鬧起來掀翻房頂不說，她很有可能會抱著寶寶一起哭……說到這裏我們又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珍妮牽著小弟弟的手，聽見這番話問，那麽小疤的寶寶呢？遺傳爸爸還是媽媽的性格比較好呢？米婭和Riley不約而同地沈靜了一刻，她們快速地看了我一眼，珍妮還一臉好奇地在等著答案呢。

我彎下身子蹲在她的面前，學著她接過寶寶的手，眨眨眼回答她：“最好還是不要像小疤一樣的性格哦，我也很愛哭的，如果寶寶像我說不定會喜歡與人吵架，那最好還是不要啦……”米婭和Riley順勢又笑了起來，珍妮雙手捧著我的臉，“可是如果像你一樣的話，她也許會彈得一手好鋼琴！”我們又笑了起來。

“說什麽呢？這麽熱鬧……” 布裏安娜的臉忽然出現在了房門口，“布裏安娜！”珍妮又朝她撲去，她也沒輕沒重地要迎接她的熊抱。

一旁的克萊爾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小珍妮，將她抱入懷裏輕聲提醒道，“你布裏安娜阿姨懷著寶寶呢，寶貝。”轉而瞪了布裏安娜一眼，“懷了孕怎麽還冒冒失失的，你忘了約翰醫生說過要盡量小心的嗎！”

布裏安娜有些想要辯駁，最後訕訕閉嘴。懷了孕還到處旅游，實則沒輕沒重，已經被克萊爾嚴重警告，她再嘴硬辯駁，只會招來更加狗血淋頭的罵。

剛好這時她的丈夫上來了，她像找到臺階一樣拿過他手中各式各樣的禮盒，“吶！從維京城給你們帶回來的禮物！”

“耶！”小珍妮最高興了，第一個接過手中的盒子。誰能想到赫赫有名的麥李特小子爵在妻子面前就只是個拎禮盒的？米婭貼心地讓他將那些東西放下，並讓他有想要吃的東西就去廚房吩咐一聲就行了。

克萊爾對麥李特小子爵先生說，“你們才剛回來，就休息一下吧，住些天再走。”他還沒應下，布裏安娜又在後頭喊他：“老公，我買的那雙新鞋子呢？”

小珍妮已經迫不及待翻閱起她的新讀物，為歐文介紹講解各種圖鑒，遇到不懂的就轉頭問媽媽。她忽然指著書上一個圖案，問道：“這是什麽樹？”

“寶貝，這棵樹叫作冷杉。”Riley手指緩緩拂過上面的字眼，跟著念給她聽，“這種樹常筆直又高大，他們的枝條端直，樹皮會經年輪生……”

“生長在北面波蒙第的奔流堡區域居多，是卡羅萊納諾丁瀚家族的家徽……”她忽然噤聲。

珍妮因忽然的停頓而有些困惑，她繼而問道：“什麽是家徽？”

我極力忽視這個空間裏每一寸忽然靜默下來的空氣，每一道若無其事卻還是註視我的視線，她們貼心努力甚至是默契地照顧我的情緒，避諱所有可以觸動我心弦的語句，可我依然感到空氣裏逐漸稀薄的窒息。

我站了起來，沒有看向任何人，扯出我不知道是什麽樣子的笑容：“我想起我早上讓艾瑪出門買菜的時候叫上我，我想是時候了，我去看看。”我沒有管後頭遺留下所有看似溫馨卻束縛我呼吸的寧靜，逃也似地離開了那裏。

跟著小女仆艾瑪出門到集市裏是一種逃脫，對我來說那是歸真的方式。丁達克莊園依然是美好的、溫馨的、具有保護性質的，但是所有刻意不提起的都會讓我感到淹溺，像有人從我胸腔剮走那顆部位的東西……即使我知道米婭為何每個周末都會特地帶著寶寶回來，布裏安娜每逢旅行回來後一定會駐足丁達克莊園，表妹Riley帶著小珍妮借由看望克萊爾實則來探望我，莊園裏的女仆不會再提起那日的只言片語……

所有人都要偽裝起他們的關心，用看似不經意的舉動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我的情緒，只是這並不代表我就能夠忘記心被撕裂的感覺。

也許那一段時間真給他們留下了太大的陰影了，尤其是克萊爾。

我終究還是回到奧特蘭多，回到丁達克莊園。

我不知道叫做尤金的男人怎麽和克萊爾解釋的，我醒來之後沒有人過問半點我這段時間裏的所有經歷。

他們不敢提起那個名字。那個已經嵌入我骨血和靈魂裏的名字。

他們換走了我回到莊園裏的那身裝束和配備，我再找不到它們，也許被收藏起來在某個角落，我不認為它們被丟棄了，只是在這莊園裏的某一隅角落，在積長塵埃，但只要我相信沒有被丟棄，那就永遠都還在。

那晚克萊爾坐在我的床邊，她終於和我談起那段經歷。

“我知道那是什麽感覺……”她握上我的手，時間原來已經在她臉上不知不覺留下了痕跡，“我也經歷過的，孩子，我知道那是什麽感覺……”

我的眼淚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我看著克萊爾的眼睛，“我無法忘記，母親……”痛苦地抓著前襟的位置，“It hurts so bad……”

克萊爾抱著我，輕輕拍打在我背後，輕聲安撫我，在我打顫的心上不停地安撫，“我知道，我知道那有多痛，寶貝……”她不停撫摸我的後背，讓我放肆在她身前顫抖嚎啕，要將所有心肺都隨著眼淚哭得衰竭。

“我失去了一個於你來說像羅伯特的人……”我咬著牙，不停地哭著，她只噓聲溫柔安撫我，“我想我無法再愛上別人，母親……”

“我失去了他……”我感覺自己就快要呼吸不了，我可以記起他的聲音、他的樣子、他的笑容、他的觸感，我無法忘記……

一旦想起就會撕裂我的心肺，他甚至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給我，完全沒有，我不是喬伊斯，他不是弗朗西斯，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給我，我曾幻想過我會擁有他的孩子，可是現在，我的孩子在哪裏？ ……

我一無所有。

所有的一切就像一場荒唐的夢境，除卻新女王賽琳娜肯尼迪登基的消息傳頌在奧特蘭多大街小巷。所有東西重新運轉起來，那一場最終的戰役裏有多少人站到了最後無人知曉，只知道卡羅萊納上最大的兩顆毒瘤莎迪西肯尼迪和雷吉埃蒙特已經喪命於多芙宮之內。

皇城重新整頓了起來，整個冬天像燃起來了一樣，長達一整個季節的嘉年華不斷舉行，一切都重新開始了。

奧特蘭多的吹奏長笛者在路邊，歡樂的氣氛回蕩在每一條街道，我將金幣放置在他腳下的盤子裏，走進了他身旁一家酒館裏。

“……然後雅各布的人攻下了皇城外圍，嗯對，投石車，你說得沒錯，他們的投石車將城墻炸毀，莎迪西的人全數繳械投降，在那個時候，雅各布是通暢無阻地進到多芙宮裏頭的，外頭一個侍衛也沒有留下……”

說故事的人繼續滔滔不絕，我沒有想過他居然輾轉來到了奧特蘭多的酒館，依然還戴著那頂棕色牛仔帽，“那場戰役裏犧牲了好多個雅各布的英雄……”

“傑米·蘭切斯特，也就是如今的女王之手了，他就曾經是雅各布軍隊裏的軍師，同樣地，如今的女王禦前鐵衛小羅維特先生和奧提斯史塔克也來自於雅各布組織……當初就是雅各布組織將賽琳娜殿下從公爵衛兵手中救下的……”

“我今天很榮幸見到奧特蘭多的各位，這是一座具有歡聲笑語的鎮子啊！你們鎮上赫赫有名的海思丁家族女孩，也曾是雅各布裏一段風花雪月的故事主角……”

臺下有人應聲：“她和雅各布的科林！”

“沒錯！”說故事的人指向他，表示說對了。

有女孩問道：“她和雅各布的科林最後怎麽了？”

“也許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吧，沒有人知道後續如何……”

……

傍晚我回到了莊園裏，極力表現自己在出去一趟後依然非常愉快，即使掛著鬼才會相信這句話的紅眼圈。不過我的姐妹們依然配合著我微笑，“外頭有什麽好玩的？”

“春日嘉年華？”我聳肩隨口道，其實我沒有過多關註。

布裏安娜拉著裙擺站了起來，對著鏡子撫上隆起的肚子，“天吶，我該穿什麽好呢？肚子都那麽大了……”

見我疑惑地看向她們，米婭說，“我們想在莊園裏舉辦一場舞會。”

這是我們的承諾，在我出逃之前，我們一起許下的承諾。

一如當初那個晚上，這場舞會依然邀請了鎮上所有少女，但布裏安娜這次篡改了請柬，一並邀請了奧特蘭多一眾青年男女。

我換上當初那套紅色的禮服，那套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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